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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07億元。
這是11月12日零點阿里巴巴公布的“雙11全球狂歡節”旗下各平臺的交易總額。阿里巴巴的交易數據每5分鐘就刷新一次,據稱吸引了超過全球600家媒體。
而此刻,北京東五環外中國傳媒大學附近的一間店鋪里,56歲的于國儀早已入眠。他要多吃多睡,為隨后即至的“挑戰”貯存體力。
于國儀是個裁縫,雖然琢磨不太透年輕人對網購的狂熱,但近幾年對淘寶爆款倒是門兒清。2015年“雙十一”后的一周,他收到了三四百件要改的衣服,“有些連標簽都沒有撕下來”。他日夜趕工,累了就趴在縫紉機邊睡一會兒,還沒到能喘口氣的時候,“雙十二”又來了。
一年后,這種超負荷的裁縫生活毫無疑問又會重演,送到他手中待改的衣服只會更多,他將再次親手觸摸互聯網對生活的改變。2016年“雙十一”,淘寶系的交易額超過10億元只用了52秒。僅僅6分鐘后,成交額超過100億元。截至當天中午12時,天貓服飾交易額破億的商家就有24間。而2009年阿里巴巴首次推出“雙十一”時,整日的成交額僅5000萬元。
那時,于國儀在東三環雙井附近街口開著一間裁縫鋪,離富力商城不遠。一條小巷拐進去,三家門面鋪子并排開著,除了他的鋪子外,從前一家是賣布的,一家是賣衣服的;后來,一家是賣零食的,另一家還是賣零食的;都是靠著商城帶來的客流維持。有段時間,客人到鄰家買衣服,他湊過去說這衣服袖子有點長,最好軋個邊,客人連連點頭。后來客人來買零食,他依舊上下打量人家的衣服,說這兒得改改,客人白他一眼,付錢就走人。
那些比于國儀處境更好的裁縫,則在大商場電梯旁或超市旁的角落里,安靜地守著一個面積不大的裁縫鋪,為人量體裁衣。他的老鄉張建華,便是如此。張建華2002年就在勁松的一個商場駐店,商場一層賣衣服,一層做衣服,離于國儀的裁縫鋪不遠。
“駐店那四年生意特別好,一個月的流水就有兩萬多元,還出錢雇了幫手的工人。”張建華告訴《博客天下》。但商場在2006改裝成了利潤更高的眼鏡城,張建華只得撤了出來。
他們從小地方來到大城市謀生,只能靠著一針一線的手藝活謀生。他們在做著小生意、過著小日子的同時,恰逢這些年“雙十一”形成的轟動效應,旁觀了實體店潮落,也見證了網店浪涌。這些年來,他們的手藝活越發純熟精進,他們的裁縫鋪則從光鮮亮麗的大商場撤進居民樓的小商鋪子。
在那里,他們成了光鮮口號“互聯網改變生活”下最末端的一環,還沒太弄明白互聯網是怎么回事,就開始沒日沒夜地埋頭改著淘寶爆款衣服。
一
于國儀已經準備好了。待買家收到新衣服的包裹,就該到他忙活的時候了。準備好的,還有他的錢包。于國儀平時月入6000多元,“雙十一”之后的兩個月,收入翻番沒問題。
一門手藝在手,他很少愁自己沒飯吃。于國儀喜歡套用《霸王別姬》里的話:不管經濟怎么變化,是個人他都得改衣服,那不改衣服的,他也是人,不過是不知道收拾自己的野人。那還是他年輕時看過的影片,二十多年了。那時距中國向海外發出第一封電郵剛過去五年,網購還像一場遙遠的夢。而從那時候起,于國儀就有一門固定的生意——每年冬天時給棉衣縫內口袋。春節前夕,辛苦了一年甚至多年的打工者乘火車返鄉時,喜歡把掙來的錢揣在內口袋里,以防被偷。
年復一年,這早已成了他的“下意識技術”。以至于這些年每年春節前后,有時看到遞過來的棉衣,他下意識的第一個反應還是先拆了,然后縫內口袋。
不過自從搬到中國傳媒大學附近,“雙十一”來了,“雙十二”又來了,各種尺寸、剪裁標新立異的衣服也送來了,他需要的是機械地重復拆衣服、改衣服的動作。來來往往的一半是學生娃,他不好意思和跟閨女一般大的學生抬價,“就掙個辛苦錢”。
“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靠學生吃學生”的于國儀,現在每天接的單子百分之七八十來自網購。憑借多年的經驗,他看看款式,摸摸材質,大致就能判斷哪件衣服是網上買的,偶爾問一句,通常猜的八九不離十。
顧客的要求也越來越復雜,不僅是改袖口這樣傳統的活計,隨著網絡爆款和更加個性化服飾的出現,衣服需要整體拆卸的情況越來越多。不論張建華還是于國儀,都會頻頻接到十分復雜的需求。尤其是在2010年到2012年之間,那也正是淘寶等互聯網電商蓄勢待發之際。在新聞上,這被視為電商對實體店形成致命沖擊的開始。
于國儀回憶,大概就是那個時間之后,送來修改的衣服尺寸越來越“離譜”。如果說以前改衣服的概念,是截袖口和軋褲腿,或者加上收腰。那么,從五年前開始,衣服需要整體拆卸的情況越來越多。
網購悄然成風之際,也是他們老家服裝廠訂單開始暴漲的時候。電商這架機器上馬運轉,吞吐巨額訂單,并奉上大量工作機會以及財富。那時候,90年代出來的老裁縫陸續返家,新一茬裁縫熟手還沒練出來。“2010年前后,裁縫很少可以有周末過。”于國儀回憶。
二
那也是張建華最拼命的時期,他掐著鬧鐘,一天只睡兩小時。他從別人那兒聽說有個當裁縫的老鄉比他還拼,24小時沒合眼,最后猝死在裁縫臺上。張建華原來是急脾氣,可就在每日營營役役的忙活中,“性格也在一針一針中給磨平了”。
針線還沒有磨掉的,是張建華對周圍環境變化的敏感。2006年之后,張建華發現顧客陡然增多,但錢掙的似乎沒有感覺中那么多,而且接手的衣服越來越舊,似乎有人把壓箱底的存貨也拿來改。“隱隱感覺好像那個時候經濟有點不景氣”。也是在那之后,他感覺到了從業生涯中清晰的分野,“在那之前接的活兒,是做衣服和改衣服八二開,現在倒過來了,成了二八開”。他有些無奈地說,衣服越來越便宜,沒人要花時間做了。
2011年,張建華嘗試與一家賣婚慶禮服的實體店合作駐店,店主接手那家店鋪時,月流水尚有40多萬,不料經營了一年多,店鋪就倒閉了,張建華只得重新漂回“一個人的江湖”。
張建華巡覽過一些感興趣的商廈,但店租早就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,F在,商場里的裁縫鋪不是高端品牌的駐店,就是大型連鎖改衣店,個體經營幾乎已經絕跡。曾經在勁松的商場里跟張建華打過撲克斗過嘴的裁縫們,早就一半回了老家,一半像他和于國儀一樣星散到了北京城的角角落落。
與于國儀“外遷”到東五環不同,張建華逆勢“挺進”CBD,在東三環大望路華貿附近的小區開了一間夫妻改衣店,如今正經營的紅紅火火。
10月15日,記者見到張建華的那天,他把記者拉到了裁縫店常用的高亮燈光下,從領口到褲角看了個遍,略略沉思片刻,開口道:體形挺好,但衣服款式不行,得多搗飭搗飭;還有就是衣服袖子太長,不精神,得改。
指著袖口,張建華說改掉需要80元。
“可這件網上買來的衣服只花了200元,根本不劃算。”
“所以你看,這就有了矛盾。”張建華說。網上的衣服都便宜,客戶不可能掏太多錢去改,于是裁縫只能薄利多銷,“把自己累個半死”。
小額訂單多到令他心力交瘁時,張建華開始考慮轉做高端,“修改一件迪奧襯衫和一件雜牌布料襯衫的用工幾乎沒什么區別,但在市場上定價就差遠了”。然而在市場上,國際高端品牌大都有自己的駐店裁縫,而且客戶不太在意價格,消費慣性一度令張建華頗費腦筋。
受到兒子的啟發,他瞄上了網絡,先是各大本地論壇,再是口碑網,現在主要在大眾點評和百度上經營。他深知好評的重要,總是用謹慎和笑臉小心翼翼地交換,日積月累下來,慢慢有了自己的客戶群,也有了底氣,客人甚至愿意開車四十分鐘到他的店里改衣服。
在華貿附近的居民小區里,他十來平米的店里一字排開八架機器,“一般裁縫店里頂多四架”。像炫耀藏家寶一樣,張建華熱情地指點:這個,專門改皮草的;那個,專門改皮衣的;桌子底下的,專門改彈力較強的衣褲;柜子旁邊的,是專門做鉤織的……
張建華的手指掃過我面前掛了一整排的服裝,語氣輕描淡寫道:都是幾千塊的。
憑經驗,張建華推測“雙十一”后再過一個多禮拜才能感覺到增單。不過,這兩天他發現小區里來來往往的快遞三輪車明顯多了。11月14日這天,他在自己的裁縫鋪門口指給記者看一輛中通的運貨車:這車平時也來,但箱子根本裝不滿,今天都冒尖了。
三
于國儀和張建華不同。如果是改記者那件衣服的袖口,張建華要80元,于國儀說45元就能改。
經常跟一些前來改衣服的年輕人打交道,他能清晰地感覺到,盡管各大商廈的租金越來越高,不少衣服卻越來越便宜了,尤其是“電商的價格戰已經到了瘋狂的程度”。更何況,有些衣服修改的難度并不高。“網上每年的爆款其實就那么幾種。”于國儀說。譬如去年很流行短款牛仔,很多款式非常類似,只是這里破個洞,那里增加幾個字母或者條紋,但像他們這樣的內行,看一眼就知道是一個套路。
還有字母衛衣,于國儀接手過上千件這種衣服,大部分只是圖案顏色不同,“一模一樣的,就連抽拉繩的松緊度都差不多”。他觀察,這樣的衛衣如果出自大商場的品牌店,厚度、手感,都和他接到的這些完全不同,款式雖然看起來像,但多少有獨特別致的設計。
他們這些還留在北京的裁縫,大都租下了商城附近居民區的臨街店鋪或者半地下室。毗鄰的商城依然是他們的客源地,每個月至少要去逛一次,招攬可能的客戶,還有就是摸清當下流行的款式和價格。
同時他們發現,商城確實越來越冷清了。2015年的統計數據也進一步確認了他們共同的感受——北京高達82.6%的零售都是在網上進行的,而全國網購的增長速度大致相當于實體店銷售額增長速度的三倍,網絡零售市場規模從2010年的不到1萬億元增至2015年的3.2萬億元。
網購的瘋狂增長,無疑讓于國儀和張建華嘗到了更多甜頭。客人在實體店買衣服,如果不合適通常不會買,很少有人拿新衣服過來改;但網購不一樣,如果衣服很喜歡,只是尺寸不太對,修修改改總比退貨方便。
于國儀舉例,一件標簽19.9元的衣服,無論要改哪里,費用都至少與衣服等價,甚至更高。因為衣服太便宜,客人其實不在乎加一點修改費。他估算,有些衣服錢加上裁剪錢,可能仍然低于它的拿貨價,這還不包括包郵。
這幾年的“雙十一”之后驟增的改衣需求,讓于國儀有些吃不消,他已經56歲了,縫紉機頻密跳動的針腳有時讓他眼暈,顧及身體拒掉了一些單子,要不然月收入“翻三番都有可能”。
“或許再干兩三年,我就回江蘇老家去了。”他告訴《博客天下》。前些年網店興起時,他在北京的一些裁縫朋友陸續回老家開了布店或服裝店,但隨著價格越拼越低,有些服裝店已經倒閉,但老板的手藝也生疏了,眼睛的準頭差了,沒法繼續做回裁縫了。與此同時,裁縫們在北京的老鄉聚會已經很多年前就沒有了,F在只剩三兩個熟人偶爾還會跟于國儀見見面。
2015年,張建華的兒子上高中了,老婆回去老家陪讀,店里只剩下他一人。記者找到他時,他說不忙,其實他忙得很,手里壓著一堆活,“只想找個人說說話”。
跟那些老裁縫一起撤退的,還有他們曾熟悉的商場。
一周前,十里堡的華堂宣布倒閉,這個對老北京人而言地標式的商場,在過去十年見證著去“商場壓馬路”從興盛到坍塌的急速下墜軌跡。從2014年開始,中國的百貨店從北上廣開始陸續倒閉。僅2015這一年,便有114家大型商場關門謝客。
可以肯定的是,1207億這個數字到明年的“雙十一”還會再次被翻出,并且有極大的可能是被更耀眼的數字刷新。
“網購代替實體店購物的趨勢,對裁縫來說算是利好。”于國儀說。盡管他的裁縫鋪在偏遠的東五環,但他守著的是中國傳媒大學。在2016年下半年,淘寶頭條聯合阿里研究院發布的一份中國重點大學網購報告里,中國傳媒大學位列第三,在“最愛穿衣的重點大學top10”名單里,它位列第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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